783 我相非相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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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ook chapter list 他在病房居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愉快。作为病人,这般体会显得有些古怪,可修养生活的幸福的确在过往十几年人生中都殊为罕见;这种愉快建立于健康的作息与衣食的无忧,是在打工挣钱时不曾想象过的,至于封闭生活最容易使现代人感到的空虚无聊,相比起他先前发病时所受到的困绝,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。他已经不再是一只误闯人类城市的野生动物,又重新能够阅读,能够接触到电视和广播,能够在走廊的窗户前聆听鸟鸣和树叶抖动的声响,并且让自己的手触摸和感受到每样真实的事物。这一切暂时就是天堂的日子。 当他终于对这种验证自我存在的幸福渐渐适应,快要回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保持的迟钝状态时,“院长”时不时的探望又满足了他和同类交流的愿望。她总是在天黑以后来,脸带倦容,可态度却很友好。蔡绩不禁为当初害怕她而感到羞愧。 “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?” 她总是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场,顺势坐下同他说话,谈谈今日的天气或饮食,还有蔡绩从书上看到的内容。起初谈话常陷入尴尬或紧张引起的冷场,但随着时间过去,蔡绩也越来越敢于向她提问。 “这里真的没有别的医生和护士吗?按理说,不可能只有一个护士吧?” “也不是完全没有。只是,现在既然没有病人,就让他们都休假去了。” “……薪水还是照拿吗?” “嗯,报酬是事先就定好的,也不能因为没有新的病人就反悔吧?” “那,医院怎么运营得下去呢?不会缺钱吗?” “这倒是没关系,运营资金主要是我在承担。” “原来你这么有钱。” 院长不置可否地望着墙壁。蔡绩偷偷打量着她,想从衣着打扮上猜出她的经济来源。可是,尽管她称得上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,衣着却称得上朴素,往高处说也不过是淡雅罢了。没有辨认出什么名牌,也没佩戴珠宝首饰,不过她那总是倦怠的神色似在说明:这的确是个事务繁忙的人。 “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这家医院付钱呢?” “是为了方便专门治理——这么说恐怕不能让你明白,等以后再解释吧。” 听出对方不会再透露更多,他也就识相地收起了好奇。院长问他是否想要些别的东西,他也只是摇头表示不必。 “不用觉得不好意思。就算是比较难弄的东西,也可以先告诉我。弄得到的话就会替你想办法。” “我能到这栋楼的其他地方走走吗?这个楼层以外的地方?” 院长怔了一下,继而看透他心思一般问道:“你是想去楼下的庭院里吧?” “嗯……就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。” 为了避免尴尬,他违心地说出这个过得去的理由,然而院长没有被他欺骗过去。她只是微笑着问:“是发现那里经常有人了吧?” 他只得承认了。还不等他发问,院长已经主动说:“这里比较清净,所以我平时会在那里办公。” “不去办公室里?” “就像你刚才说的,那里空气比较好而已——对你的健康应该也有好处。那么等下我会跟护士说明的,让她在方便的时候带你去那里散散步。只是有时候我也需要用到庭院,恐怕不能天天让你过去。” 有了这样的许可,次日的傍晚他终于被护士带到了隐藏在病房门后的电梯间,第一次离开了被屋顶笼罩的空间。从底楼走廊出来以后,护士便停下脚步,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。蔡绩本来还想等她,她却只是推了推他的肩膀,让他面向树荫如壁的庭院入口。 “你自己,去。” “你不一起过去吗?” 护士摇摇头,好像也不怕他趁机逃跑。蔡绩只得一个人穿过水泥步道,踩上被八角金盘掩盖的卵石步道。中央庭院在高处看来既狭小又普通,走入其中后却曲折如迷宫。林木幽晦,小径蜿蜒,夜虫在黑暗中彼此应唱。偶尔有几盏灯笼草样式的草坪灯露出来,那橘黄色的微光也大半被蔓草遮盖了。他一边数着灯一边往前走,直到看见那座许多次从高处俯瞰过的竹棚。 竹棚里坐着院长。她请他坐在自己对面,依然像过去几次那样问:“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 “没什么特别的。” “对这个庭院有什么评价呢?” 出于礼貌和感谢,他想要尽力地对这片小小绿园赞美一番,可惜任凭怎么努力,张嘴时依然词穷。 “这里……很安静。” “会有种安心的感觉吧?” 院长说着,把放在中间石桌的雨伞挪到了自己脚旁。蔡绩忍不住朝着她的坐处张望了几眼,却没看见想象中应有的办公物品,只有屏幕闪烁的手机正搁在她的膝盖上。 “你还在办公吗?” “嗯,正在和别人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。” “那……我打扰你了吗?” “没事的。那种天天有歪主意的家伙,不必急着回复他。” 这么说着的院长,把手按在太阳穴边揉动着。看见她满面倦容,还微不可察地叹着气,蔡绩终于忍不住问:“你平时到底都在做什么工作呢?” “姑且算是在管理一些机构吧。” “那你至少算是个小老板吧?” “只是收拾别人惹的麻烦而已。你呢?生病以前是做什么的?” 没有想到对方会把问题反抛回来,他一时间觉得有些难以启口。但他立刻又告诉自己做修车学徒并没什么丢脸的,既没偷也没抢,只不过是时运不好而已。他把自己的两段工作经历全都说了,院长用手掌扣着手机屏幕,垂下头静静地听着。 “然后是因为发病才丢了工作吗?” “嗯……这么久没去上班,肯定已经被开除了。” “不一定的。如果老板是负责任的类型,说不定已经替你报警了吧?他那边应该也有你的证件信息,就算联系不到家人,应该也会去警察局报失踪。” “他只知道我的名字而已,证件之类的没有。我还没有证件。” 院长抬起头看着他。面对她的目光,蔡绩只得说:“我还没到年纪。” “……等一下,你今年多少岁?” “十七。” “实岁吗?” “……虚的。” 院长无言地摇头,过了一会儿说:“没有想到你这么小。” “你呢?你也没有多大吧?” “我已经二十七——不,算错了,现在是二十五岁。虽然还差不到一轮,也勉强可以算是你的长辈了。如果知道你还没有成年的话,应该换个稍微有经验的人来照顾你的。” 一听到这句话,蔡绩本能地抗拒起来。他立刻说:“我不需要照顾。” 院长仍然打量着他,似乎在考虑着是否要更换护士。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和花绳护士混熟,可能还要跟一个拿自己当小鬼看待的陌生人重新相处,他立刻把过往挣钱打工的社会阅历全抬了出来。他和小刍那样有家庭管照的小鬼不同,早就能料理自己了。如果不是碰上怪事,早就已经挣够了钱,自己开店做生意了——这条当然不符合事实,但反正院长也不会知道。 “你想做生意吗?是什么类型的?” 想起对方疑似是真正做生意的人,他也不敢随便乱说,只能谨慎地答道:“就是开个小店之类的。” “是吗?等你康复以后,说不定确实可以呢。不过,要等这段观察期过了才行。” 听到对方没有嘲笑,反而把这件事当了真,他感到有些高兴。可是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,放在院长膝盖上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。她低头看了一眼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 “抱歉,我要接个电话。你方便先回去吗?” 于是他忍住好奇离开了。才刚刚走出竹棚,身后就传来院长平静的声音:“你想被我活埋在废弃工厂里吗?” 一定是听错了。他一边想着,一边沿着小路飞快地往前走。走出庭院后,依然在望天发呆的护士把他送回了病房里。他看看她那双吓人的软绳般的手,竟然感到说不出的亲切。 下一个傍晚到来时,他还是去了庭院里,然而院长却不见踪影。接下来的几天里同样如此,他只是自己走进庭院,在空无一人的竹棚下坐一会儿,想想往事与未来,偶尔也会想院长的行踪。难道是因为他占了竹棚,所以她才不来这里了吗?也许上一次谈话时,她就已经对他的出现感到不便,所以才借接电话的由头表达意见?他胡思乱想着,但却没有一样有真正的把握。除了自己的继母,他几乎没有跟年长异性打交道的经验。 其实院长也不算比他大很多,家庭富裕,还非常漂亮,几乎是他在电影里才能看见的那种人了。然而奇怪的是,和她说话时他却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,也完全没有对异性的遐想。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跟小刍说话——也并不尽然,因为面对院长时,那个更不懂事的人成了他自己。他忍不住说自己的事,忍不住听从对方的要求,就像是小刍当初对自己那样。原来这就是对于年长伙伴的依恋之情。他想象着自己如果有一个哥哥或姐姐,或者至少是一个没有犯病的叔爷爷。想着想着,胸口就像被石堆压住那样沉闷。 就在这样的时候,院长从幽灯半掩的小径上悄然走来,灰紫色的罩衫上化着雨珠,布鞋上沾满泥浆,松散凌乱的盘发也半湿了。一股寒霜似的杀气笼罩在她脸上,乌青的眼眶内挤满了通红的血丝。蔡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进竹棚,带着满身泥水坐下。她精疲力竭地支着脑袋,好半天才抬眼看了看他。 “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 “没什么奇怪的。” “那么,想家了吗?” “啊?” “刚才看见你不太开心,是在想家吗?” “没有……只是想起了一个以前的朋友。” “要好的朋友吗?之前怎么不说?想联系的话就把号码给我。” 明明先前并不感到怎样难过,他回答时的声音却突然有点哽咽:“他已经……已经……” “死了吗?” “应、应该是。” 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被她这样一问,他就忍不住说了起来。从认识小刍到汽修店被客人闹到关门,再到小刍失踪、他去寻找、旧船厂的怪事、自行车店里的奇怪客人、病情发作后的种种怪状,一切说得通说不通,甚至他分不清真假的事,全都一股脑地在她面前翻了出来。院长一面拆开发髻,用手指梳着湿淋淋的头发,一面静静地听着他的话。即便是他最语无伦次,连自己都觉得前后不通的时候,她也没有露出半点不满。 “这么说来,是那只黑鸟叫你去寻找声音的吗?” “嗯。” “每次的声音听起来都是同一个,像是孩童的声音?” “有点像是七八岁的小女孩。” “除了黑鸟以外,还看到别的什么动物?或者并不是你叫得出名字的动物,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物的奇怪东西,有记得这种内容吗?” “没有……这是代表着我的病情在恶化吗?” “和那个无关。你为什么这么想?” “这个是叫精神分析吧?黑鸟是代表着我的潜意识?” “你以前看过不少影评之类的吧?” 好像是说了一句玩笑话的院长放下手中的发丝,却没有解释她对这个湖畔之梦格外细致的询问,而是接着问:“那只黑鸟去叫你找的人,就是你前面说的那个修车的客人?你说他跟你说了很多奇怪的话,具体是什么内容呢?” 因为先前只是简略地说了经过,他只得把话题倒回去,仔细回忆那个自行车店里的奇怪下午。当他再三强调那个人有多奇怪时,院长脸上露出今夜第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。 “上来就好像和你很熟似地说个不停吧?” “呃…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,可能也只是在自言自语吧,反正话很多,感觉精神有点不正常。” “可能还真是病理性的吧。” “啊?” “威廉姆斯综合症,听说过吗?再加上正好是心脏方面的异常——” 不等他把话听明白,院长就自己停了下来,摇着头说:“不,没什么。刚才那句话不合适。” “什么不合适?” “这么说太冒犯真正的病人,你不用在意。那个人当时跟你说过的话,还能记得清楚吗?”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怪事以后,他大部分都记不清楚了。只有看电影时的那些评论还能回想起大概。他尽量把它复述给院长听了,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转述的问题,还忍不住向对方寻求认同:“这人很怪吧?” “确实呢。还说了别的什么吗?” “好像还说了名字里带雨的人会从高处摔死之类的。” 院长的眉毛稍稍挑高了些,然后平淡地点了点头。“是他的谋杀预告吗?” “就是走的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。” “是什么样的语气呢?有担心或者难过的表现吗?” “好像……还挺高兴的。” “还真是每天逃课的大学生做得出来的事。功课不好好做,幻想着身边出些命案也是正常的吧。” 这也算正常吗?蔡绩心里想着。而院长像看透了他的念头那样继续补充说:“别介意,是正常的。还有人告诉我天上的星星会说话呢。” “那也是你的病人吗?” “不,只不过是宁愿给柳条编辫子也不肯正常做功课的无聊之人而已。现如今的大学生多是这样。如果把他的每句话都当真,这间医院早就住满人了——说到这个,他没有顺便论证一下会怎样摔死吗?” 蔡绩稀里糊涂地摇着头。院长的视线定在他脸上,从额头到胸前来回移动,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出第三只手来。还不等他感到紧张,这种搜寻的目光已然消失了。她凝视棚屋的竹林,沉沉陷落到某种思绪中。 “你梦见的黑鸟,说他是‘蛇的尾巴’?” “嗯。还说他是小偷之类的。说抓住他我的病就能好了。” “那你是怎么想呢?” “我?我要想什么?” “你刚才不是觉得,那只黑鸟是你自己的潜意识吗?那么,它说出这样的话,你觉得是什么意思?是你潜意识里很讨厌那个人,甚至想要杀死他了事吗?” 听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话,他不由地瑟缩了一下,想要为自己辩白几句。“可我确实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……在发病的时候,就像黑鸟说的那样。” “所以要是抓住了他,也会按黑鸟要求的做吗?” 院长依旧追问着。她的语气虽不严厉,却也直白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。他迷茫地呆坐着,不知道是否应当承认——他从来没有清楚地想到这一步,即便曾经闪动过类似的念头,也只是瞬息间的情绪,绝不能当作真正的决心。最后,他还是只能说:“我不相信。” “原来你是这种不信邪的类型吗?” “不是……我觉得这件事很假。” “假?一切不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?” 面对她的持续追问,他只能一味地摇头,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。并不是真的彻底不信鬼神,而是对于这种有如用头发丝吊起巨石的解决方法感到怀疑。他只能笨拙地说:“说所有的事全是一个人的错,杀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,这个听着很假。” “虽然未必是一个人的错,但如果杀了他确实能够解决你的问题呢?” “那也很奇怪。” 他努力地搜寻着能够表达自己想法的词句,最后说:“有点像是丢了工作就去抢劫路人。” 院长默然地笑了,那奇特的笑容仿佛带着某种嘲讽的情绪,蔡绩立刻敏感地问:“我说的很好笑吗?” “不,没有。抱歉,我只是在笑别人而已。” “偏在我说话的时候?” “是真的。没有笑你的意思。” “但……” “既然那只黑鸟说他是小偷,正好我也听说过一个关于小偷的故事。” 院长闭了闭眼睛,然后说:“从前,在一片属于附近村庄的田地里,偶然出现了一个奇怪事物。这个东西的形状与颜色,人们从所未见,无法用语言描述,也和人们知道的任何东西都不相似。农夫用草叉和铁耙戳刺它,那样东西就同样射出众多的草叉与铁耙,附近围观的村人们全都因此负伤;用火把和油脂去焚烧,那样东西却主动喷出更浓烈的烈火,把邻近的田地房屋也悉数烧毁;最后人们驱赶野兽去攻击啃咬,那东西立刻活了过来,变成了比一切野兽都凶猛的怪物,在整个村庄里横行破坏。所有尝试毁掉它而失败的人都只得逃走,或是徒劳地被击倒。当它快要走到人们聚集的地方时,有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看见了它。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,也从未体验过死亡的恐惧之情,于是便依旧坐在门口,用自己做的笛子向那个东西吹奏——它立刻便失去了猛兽与烈火的形体,从它身上伸出了成百上千的乐器,不断重复着那个女孩所吹奏的旋律。女孩把野花放在它身上,那样东西身上立时绽放出成千上万的野花。自此村庄也就得救了。” 蔡绩伸着脖子,等着她继续说下去。然而她却已经做出了结语:“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,不过我不是很擅长说这个。” “就这样结束了?” “嗯。我听到的大致就是这样。” “那……不是说和小偷有关吗?小偷呢?” “是啊,小偷去哪里了呢?应该是见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就被偷光了吧。既然是反被偷了,那小偷也就算不上小偷了。” 院长带着微笑起身走了。直到这天夜里躺倒,蔡绩才意识到她好像是在同自己开玩笑。